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鄉(xiāng)村篾匠

[成都]宋揚

“……紡織娘,沒衣裳;泥瓦匠,住草房……”童謠道出生活之不易。泥瓦匠住不起瓦房,好歹也得有個自己的窩。要修草房,就離不開篾匠。

篾匠的手都厚實,骨指關(guān)節(jié)都腫大,手心手背都干燥皸裂,溝壑縱橫。嫌戴手套笨拙麻煩,篾匠從不用手套。篾刀揮起來,片開的篾條有的尖似針,有的繞指柔。篾條也是鋒利的刀和劍。人與刀切割一根根與世無爭、渾圓中通的竹,也慢慢被竹和時光反擊,切割,穿刺。哪一個篾匠的手、哪一把篾刀不是傷痕累累、百孔千瘡?

劈篾是篾匠的基本功。嘣,嘣,嘣,一根根大青竹被篾刀伐倒。剔去竹丫,篾匠開始劈篾。篾刀將一筒青竹剖開,一剖二,二剖四,四剖八……嘩,嘩,嘩,裂帛一樣撕下去,破竹之聲噼啪四起。備好料,有人躥身上梁。上面的接,下面的拋,篾匠把一根根竹竿和一捆捆剖得粗細均勻的篾條都弄上了房頂。篾匠用整竹作房檁,以一指寬的粗篾為龍骨,把細如麻繩的篾絲當(dāng)繩子。篾匠在新搭起的房架上一層層鋪開早已用鍘刀切齊的麥秸稈或稻草,然后層層捆扎,層層推進。最后,篾匠甩開膀子,提起梳板層層拍打房頂。打到房頂平滑得像兩張斜貼在墻頂?shù)牧咙S厚紙,一座嶄新的草房才算大功告成。

近日,我于網(wǎng)上看到成都杜甫草堂大規(guī)模翻新茅草屋的視頻。視頻中,那幾位篾匠都已年過古稀,他們站在房頂,顫顫巍巍的,讓人不由得替他們捏出一把汗。記者采訪那些老篾匠,問他們的徒弟怎么沒來。他們自嘲:“現(xiàn)在哪里還有草房子?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哪個還肯學(xué)這個手藝喔?”

我的父親也曾是無數(shù)篾匠中的一員。我們舉家搬離農(nóng)村時,父親虔誠地取下他的那把掛在墻壁上的篾刀,還執(zhí)意到灶房外的土里起出那塊他磨了幾十年刀的石頭,用報紙裹了,放進我車的后備箱。進城后,父親的篾刀和父親一樣威風(fēng)不再,淪落為只配砍骨頭的家伙什。再后來,父親終于找到鋼筋水泥的一處軟肋,那塊磨刀石在小區(qū)花壇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立了起來,像它依然站在故鄉(xiāng)的土里一樣。我一直在想:父親固執(zhí)地將堅硬的磨刀石插入柔軟的泥土,是否也算固執(zhí)地留存了溫柔的鄉(xiāng)土記憶?

我和妹妹分別住在同一省城的不同郊縣。在妹妹家生活一段時間后,父親準(zhǔn)會抽空往我這邊跑。每次來,父親進門的第一句話總是“我先把刀拿下去磨一下。”磨刀時,父親來回推拉,額頭沁出汗珠。自來水和著父親的汗水,和著石與刀的汗和血,磨成了石漿。石漿從磨刀石上一股一股往下流,流成一條條灰褐色的蚯蚓。磨一陣,父親直起佝僂著的腰,瞇起一只眼,對著光看刀刃。刀終于磨好了,我仔細觀察父親的那把篾刀,刃正,不偏不卷。我的拇指在刀刃上橫向輕輕滑過,有強烈而細密的顆粒感。至此,父親的篾刀又一次火中鳳凰一樣涅槃,成為了全新而锃亮的自己。

進城十多年后,父親的那把篾刀曾經(jīng)一直直溜的刀脊變得坑坑洼洼,曾經(jīng)略微外凸的刀刃往里凹了進去,還出現(xiàn)了兩個豁口。用刀的父親,曾經(jīng)健碩的父親,身體單薄到像他的那把被歲月磨小的篾刀。父親和他的篾刀以及他的磨刀石,都成了永遠掛在故鄉(xiāng)夜空中的那片消瘦的月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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