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壺茶

[安徽]章小兵

不久前，我回了趟故鄉(xiāng)。

打開塵封的老宅，堂心的正壁上那幅《松鶴延年》的中堂還在，那張雖然陳舊但古意猶存的八仙桌還在，就連八仙桌上那只繪著《采樵歸來圖》、上著白釉的大茶壺也還在，那三只已經(jīng)豁了口的茶盅，就像三個(gè)板頭兒子那樣，孝順地簇?fù)碓诖蟛鑹剡叀４藭r(shí)，抬眼看到墻上掛著的母親遺像，笑微微地仿佛對(duì)我說：“兒啊，走累了吧？喝一盅大壺茶吧！”

過去，在我們皖南小山村，再怎么窮，待客也有一壺大壺茶。最好的茶葉自家不舍得喝，母親都拿到集市上去換鹽換油了。待到春茶采到二、三茬之后，最后的一茬“粗枝大葉”，才輪到自家人喝。

不過，鄉(xiāng)下人沒有那么斯文與講究，口渴了，甚至等不及將茶水倒進(jìn)杯子里，直接捧起茶壺，仰起脖子一頓牛飲，那個(gè)痛快淋漓的感覺，比喝瓊漿玉液還要過癮。

每天早上雞還沒有叫，母親就悄悄起來了，挑水、洗菜、燒飯、泡大壺茶是她必做的早課。

邊燒山泉水，邊洗大茶壺，等到湯鍋里的水沸了，母親揩干雙手，敏捷地在大鐵桶中捻起茶葉，或一些她平時(shí)采制的草草棒棒，放進(jìn)大茶壺中，倒些沸水進(jìn)去，先醒；不到半袋煙的工夫，再倒一些沸水進(jìn)去，又潤(rùn)；此時(shí)，再把大茶壺的沸水灌滿，再泡。等到我起床吃飯上學(xué)時(shí)，母親便把一盞黃澄澄、釅冽冽、香噴噴的大壺茶，輕輕地放在我手邊。我一口氣喝下這盞茶，這一天，干什么事精氣神都旺盛得很。

我家大壺茶的內(nèi)容，隨著季節(jié)的變化而變化。

母親上山砍柴、下田勞作之余，山上的山楂果、野菊花、覆盆子、金銀花等都成了母親的囊中之物，田埂上的桑葚子、霜桑葉、車前草、馬齒莧等也都是母親的眼中珍寶。細(xì)心的母親把這些采摘回來，清洗曬干，分門別類地存放在不同的大鐵桶內(nèi)。春節(jié)期間，因?yàn)槟赣H在茶中摻了山楂果等，家里人并沒有因?yàn)闀簳r(shí)的暴飲暴食而導(dǎo)致胃不舒服；夏天雙搶時(shí)節(jié)，因?yàn)槟赣H在茶中放了野菊花、金銀花、馬齒莧等，家里人沒有中過暑，更沒有生過癤子。

母親是一個(gè)熱心腸的人，村里不管誰家有困難，她都鼎力相助，常常是一盞熱茶、一碗熱飯、一腔暖語，甚至一卷她捏著出汗的辛苦錢。當(dāng)年，我家的火桶一年四季都盛著火。火桶里，擱著母親準(zhǔn)備的家常飯菜；火桶中間，放著母親泡好的大壺茶。母親出門干活時(shí)，家中的鑰匙就醒目地掛在大門上，門鎖成了一個(gè)擺設(shè)。左鄰右舍的人渴了或餓了，都可以進(jìn)屋吃碗飯，喝盞水，就像到自己家中一樣平常自如。

如今，母親離開這個(gè)世界已經(jīng)有30多年，老家山村的人說起她的這壺茶，依舊說，那是一壺安貧樂道的茶，也是慰藉遠(yuǎn)客近鄰的茶。一腔散去郁結(jié)的熱忱，皆在其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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